当我妈跟我说她要搬去沙溪,我的第一反应是沙溪在哪,第二反应才是她是不是被骗了。毕竟“沙溪”这两个字,还是第一次从我妈口中听说。一个人遇到了什么事,才会突然决定举家搬去一个从不晓得的地方?
美猫镇楼
沙溪游记2023年4月
重新发现附近与邻里
山里的房子虽然独立但不偏僻,坐M的三轮车从山上下来,一路上可以看到本地大户宏伟如宫殿的自建房坐立山头,还有几户农家乐,养鸡、牛、羊的农民房,越到山下就是越密集的白族民房。M带我们拐进其中一个巷口,去见另一个住在这边的朋友——山风院子的主人。
来到乡村最大的不同,就是串门的随意性,不用提前计划、不用预约时间,见到了就打个招呼,碰不到也没关系,一切随遇而安。进门没多久M就自顾自地加入老板一群人玩起即兴音乐,我们则在彩色树屋下徘徊、在挂满染色衣物的院子里晃荡,边听老板娘介绍植物染的种种。
在这里我似乎有点理解了母亲搬家的愿望,沙溪也许没有城市里完备的医疗、便利的生活机能、发展的机遇,但在沙溪能看到理想生活的模样——工作不只有一种方式,更不是生命里唯一重要的事;城市中消失的附近与邻里重新出现,不以亲缘关系连接,而以能量同频、兴趣同道的方式构建;拥有自由创造的空间,既有诗也有远方,人生的可能性被大大拓宽。
从这一点出发可以发现沙溪与普通乡村不同之处,网络、旅居及新住民为当地带来新的活力与流动性,使得沙溪跳脱农村固有格局,能透过兴趣喜好、小众文化形成有选择性的圈子,组成一种年轻化、现代性、包容的邻里。
但是我,却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在这里生活的样子,或许是对这样自由松弛的氛围太过陌生,或许是过于依赖城市即时丰富的获取,或许是已被城市化进程同化得过分彻底以致无法分离,我还没准备好过上这样的生活。
也许真正不可想的是「改变」本身,改变习惯,离开现有的基础,推翻生活重新来过。于是我不由得对身旁这位女人肃然起敬,在年过半百的年纪仍有说走就走的勇气。
割裂的四合院
第二次看房在北龙村的先锋书局附近。自2020年开业,先锋书局很快成为沙溪地标性景点之一,北龙村除了聚在榕树下喝茶打牌的老人,一下子多出许多游客和青年,每天往返的小黄车络绎不绝,房价也顺势翻了几番。先锋书局走入乡村,能否成为本地人的精神灯塔尚且未知,提拉经济的作用已率先显现。
正式看房前,房东带我们顺道去看一间刚装好的小套房,就在书局停车场旁边,20多坪小loft,呈狭长型,一进门就能把房内全部布局纳入眼帘,装修极简,像是在Airbnb上会刷到的房间。小套房早被订走了,虽然无从知晓租户是谁,但大脑仿佛自动就能浮现他们的模样——30岁大厂退休开启一年旅居的现职博主、赚着一线的钱在四线花的数字游民、十万+爆文里为爱冲动裸辞的主人公。
我们走进北龙村,在白房子组成的小巷里弯弯绕绕,一路碰到许多房在装修。房东讲话带点北京口音,看起来不到40岁,他说现在想来这边住的人越来越多,以前跟农民拿房子,一签都是20年、40年,要求一次性把钱付清(但房租仅数千元一年),还要自己出钱重建或装修,肯来的人很少。现在是客人看上哪个院子,他们一两个月就能把房子翻新好,直接伶包入住,又快又省心。房东一两句的说,巧妙绕开二房东的话题。
书店灯塔看下来,右上白墙黑瓦的房子就是比较好的民房
突然他指着一面门窗都已老朽的木屋,说就是这里了,看上去根本进不了门,原来还得再往前绕过转角才到真正的前门。门口堆着垃圾杂物,屋内传来电钻的声音,房子的全貌此时变得明晰:一条隐形的对角线把四合院分成截然不同的两侧,北面和东面是未经整修、破败不堪的传统双层木质老房,类似粗劣版的欧阳大院;南面和西面是年份较新的水泥房,加天台有三层楼高;四面一起守着石砖铺就的院子和古井。
“从这棵树过去把院子分两块,新房子分(左边)大的,老房子分小的,这里封一道墙,老房子的门就从另一边出入,很舒适的。”房东一边比划示意,一边为此番规划感到满意,“那边(东面和北面)的房子也可以分开,拆掉翻新,一两个月就能好,伶包入住。”我想起之前那套毫无个性的loft,打了个冷颤。
古迹欧阳大院
我们走上天台,看见周围一圈又一圈的房屋,房东接着说,原来的土房子,本地人住二三十年早住腻了,他们就想住混凝土的试试,城市里的人刚好相反,高楼不香了想住砖房、木屋,那两边交换一下不正好?这是当下的趋势。
割裂的四合院仿佛是沙溪本地现状的具体显现,一方面是式微的传统,一方面是强势的外来力量,于是几元钱的地参子和千元一晚的民宿同时出现在一条街上;玉津桥边既有人们相聚而坐、手摇铃鼓、边弹边唱的场景,也有人身穿紧身露脐上衣、配饰齐全、露出健身房苦练美背的精致一面。
但似乎资本来得越多、经济发展得越快,我们本希望在沙溪寻找和体验的东西——真正使沙溪与众不同的东西——也就更快消亡。
悬浮沙溪 悬浮——在天空或液体中飘浮。物理上也指固体微粒与液体相混和而非溶化的状态。 来到沙溪,贴近自然、远离高楼与拥塞的生活环境固然美好,我却始终没法对周围一切产生实感。正如前面描述的四合院,割裂的感觉从屋檐延伸到四方,旅游搭建起来的假象与理想乡村仅一线之隔,城市里的人把某种理想乡村硬是插進原本真实的乡村之中,却不能使壁垒完全消融——
新居民不参与本地生产劳作,而以城市中的远距工作实现地理套利,当地生产成为自然“风景”;外来的消费需求移植到镇上,形成新的消费景观,于是在这里能找到30元一杯的手冲咖啡还有口味正宗的欧包,却难找到月薪五六千的工作。
不过来到沙溪也令人有机会反思城市中的生活,当眼下就是产出碗里米饭的稻田,便会想到自己的工作离真实的生产有多么遥远,一张纸币经过多少手周转,才最终换回一袋米。
长期浸润在城市里所谓丰盛,实际上充斥着无数广告宣传、消费刺激和资本主义的环境中,我们的感官似乎也经过了“城市化”的改造,变得难以忍受无聊,所以回归小镇简朴生活时顿时感到一切都很琐碎具体,直观面对生活本身反倒令人无所适从。
重启人生
近年到云南旅居生活的剧本分外流行,没想到自己也阴错阳差拿到七日体验卡,因此得以以一种不同的眼光走过大理沙溪。从最开始不相信会有年轻人自愿住到这个地方,到去认识每一个具体的人,骑三轮车被晒成黑皮的M,河边组团唱歌的C,戏台广场踢毽子的B,他们不再只是爆文模版上的重现,而是对生活充满信念且行动果决的真实个体。
也是在沙溪,我明白了城市里的人把未尽的理想寄托于鄉村的企图:远离坐班和朝九晚五,在离土地更近的地方,過更具體的生活,学习關心天氣、大地與一日三餐。
水草、柳树衬远山,阳光扫过黑潓江留下发光的银粒,在油画般的玉津桥旁,一个人拍着小鼓,一个抱着吉他唱和声,另一个踩着铃鼓、拉手风琴、轻快唱起「光阴的故事」。有哪儿比沙溪更适合重启人生呢?
回到开头的问题:人在旅行中遇到什么事,才会决定举家搬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一次心动,一点足以开展的可能性,一个值得想象的生活。
从沙溪回来以后,“沙溪”一词频繁地出现在我生活中,像是记忆的回声,在我耳边悄悄诉说,每当我回过神来,那个声音说的话便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