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剩下最后的篇章。事实上这种公路之旅持续到了第五天，我已经开始想家了。从宫崎县的海岸继续往北归，大片大片空阔的田野上，作物正在盛夏里努力地生长。
九州是一座重峦叠嶂的岛屿，高速公路上「此后即将有连续23个隧道」的标示牌让人触目惊心，这意味着我必须频繁地戴上和摘下墨镜，这样也好，避免了长时间驾驶带来的精神恍惚。一段一段间隔交错的黑暗和光明让这条高速公路变得犹如穿梭时空的虫洞一般诡谲。
最后一个经停点是大分县的别府市。这里是日本另外一个远近闻名的温泉乡，其中最著名的景点是「海地狱」与「血池地狱」，颜色分道扬镳的两口硫磺温泉。纵使十分特别，但却只匆匆看了两眼，便前往西北面的福冈市，按照计划，搭乘今天中午的新干线列车在傍晚时分回到东京。
在福冈市博多站前的同一家店把车子还掉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在九州本土待了六天，并且开着这辆车完成了一个大环线，时间的流速有时候的确会令人错愕不已。但是我来不及多想便急急忙忙赶往新干线的站台，站台正好有一辆列车正整装待发，我便径直拖着行李进入自由席的车厢找到位置坐下。
同伴随后神色慌张地赶到。
我高兴地说：「我找到了两个人的空位，运气真好，因为这辆车马上就要发车了。」
他说：「快下车，这辆车今天不去东京。」
我没有听懂：「什么？」
「因为台风的影响，冈山后面的车次全部取消了。这辆车今天只能到冈山。」
「啊，那我们怎么回东京呢？」
「我们今天没有办法回东京了。先赶紧下车。」
那一瞬间心情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下车后用了十分钟时间我才慢慢搞清楚了现实。当下的现实其实很容易理解，就是他所说的那样，但彼时我的大脑没有办法接受这么离经叛道的信息，脑浆犹如高压锅里的爆米花一样四处炸裂。
打电话给领导请假：因为新干线停运，我明天没有办法回去上班了，实在是非常非常对不起，大老远跑来这里折腾的我，实在是太任性了……
然后在博多站附近临时订了一家酒店。
台风在千里之外的大阪登陆，而此时福冈也应景地开始下起小雨。走在博多区的街巷，人们依然欢天喜地的在居酒屋门前排起长队，就是为了一饱福冈名品肥肠锅的口福。而我沮丧到了极点，同伴却发出乐天派的笑声说：「Surprise～我们的旅途还没有结束！」
有时候真的羡慕天生乐观的人。
绕了一圈，又回到博多站前，夏日祭正在如火如荼地上演。
只见广场上搭起了三米多高的鼓乐台，红白相间的灯笼系在绳子上由鼓乐台的四角延伸向四周。台上台下摆着几口巨大的太鼓。高台上肤色黝黑的青年振臂一呼，所有鼓手手中的鼓槌应声而落，有节奏的鼓声回响在整个博多站前的广场上。
几个小节之后，吹笛子的女孩翩跹地登场，吹出一段不断循环的旋律，经由扩音器将这段旋律放大后，此时广场上的气氛仿佛是在这个阴雨天里被点燃的篝火一样雀跃起来。人们汇集过来，跟着太古的节奏齐声拍手。
这场夏日祭从傍晚一直开到深夜，人们绕着鼓乐台笨拙地舞动着四肢，火宵之月百鬼夜行的庆典此刻在九州的首府复苏，人头攒动的广场上，鼓声阵阵回荡在耳际心头。
一天早上睁眼醒来，蓦然侧耳倾听，远处传来鼓声。鼓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很远很远的时间传来，微乎其微。听着听着，我无论如何都要踏上漫长的旅途。
——村上春树『远方的鼓声』
回想踏上旅途的初衷，可以追溯回六年前的来日本留学的那个决定。来日本之前，我从未曾如此频繁也如此渴望地去往各个地方旅行。某种远走高飞的情绪自从离开从小到大生活的母语环境之后，便日甚一日地滋长。仿佛拥有了这个身份以后，也更有与之相配的勇气去计划每一次针对循规蹈矩日常的反叛和逃离。
「生活在别处」的自己，我是世界主义的践行者。我是带着使命感的旅行者，与传统价值观的对抗，便是去做一个世界的水手，奔赴所有的港口。
第二天起早来到博多站，许多因为昨天的停运而不得不改变行程的游客把车站挤得水泄不通。而我仍然成功地在前往东京的希望号自由席上找到了两个位置。不久后列车开动，和煦的阳光洒在清晨的铁道上，谁曾想到这是暴风雨到来的前兆……
我因为早起而头痛难耐，正努力尝试着让自己睡着之际，这趟车在广岛的前一站停下了。这一停停了两个小时。车厢广播里机械式地重复着：「由于沿途的静冈市区本日大雨，列车无法通行，现在东海道新干线，山阳新干线，九州新干线全线停运，恢复运行时间无法预估，对您造成的不便十分抱歉……」
然而车厢外面的天气好得不像话，和手机里显示的全线标红的停运示意图以及新闻门户网站上半小时左右更新一次的关于本次新干线停运的报道仿佛是两个平行宇宙。
过了一会儿，车上传来列车长疲惫的声音：「收到前方最新的消息，静冈市的大雨已经停了。」又过了半小时左右，列车终于又发动起来，但却是以另外一个残酷的决定为代价的——这趟原本计划从福冈开往东京的列车，将在开至新大阪站之后，折返回福冈。
此刻，整个车厢仿佛一口巨大的棺材，心如死灰写在每个人的脸上——除了一组三个欧美人组成的小队。她们甚至没有位置坐，一个金发碧眼的女生正和两个男生玩游戏，报数字报到某个数的倍数就用另外一个单词来代替。她们玩得不亦乐乎，这不合时宜的笑声在此时的车厢里掷地有声。
而我在座位上如坐针毡，甚至因为太想念家里的猫，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是的，我是幸运的，我是优越的，我是清闲自在的。在某个程度上，我也是沉溺在舒适圈里不思进取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方式成功地同化了我，在一次一次奔赴远方的旅途的间隙，常常恬不知耻地想，如果当初没有出国，我的生活方式也许和现在会大有不同。
然而，困境一直存在。还没出国的时候对留学生活的想象，是一个中国留学生来到了异国的校园，绿荫草地，和当地不同肤色不同文化的大学生一起谈笑风生，然后拓宽了你的眼界和关于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世界主义」的种子在这个童话般的滤镜之下生根发芽，我们都相信，宣传手册上的这个留学生就是我们自己。
一开始这种童话滤镜确实让我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刚开始的一年半。那时候我的日常便是在学校里上课，和来自各国的留学生交流，参加国际大学生会议，全世界旅行，并且开始了作为专栏作者的道路。而一年半之后落差开始慢慢显现出来。
我们所期待的「世界主义」背后所代表的生活方式，有朝一日将给予我们当头一棒的重击。我们最终并没有获得我们觉得我们应该获得的那种生活，而是自发地走进了越来越逼仄的信息茧房之中。我们在人潮里寻找同类，抱团取暖，每当放学之后，就欣喜若狂地奔向街头巷尾中餐馆寻找最熟悉最安全的口味。
迷茫的中国留学生走上社会后，继而变成了迷茫的打工人。曾经那种想和世界对话的赤子之心，这个命题的虚假性在毕业的一瞬间昭然若揭——在这个首屈一指的全球化大都市里，我们真的和世界对上话了吗？无情的现实是，好不容易混到了毕业，混出一口饭吃以后，再有更多的闲暇，也都被我们用在了装腔作势上。
手足无措，无计可施。如同此刻被困在归途上的我。
关西地区的第一枢纽「新大阪」站，此时已经近乎瘫痪，平日里井然有序的时刻表好像中了电脑病毒一样无法显示任何有用的情报，而四周的光景犹如难民营。已经接近盂兰盆节长假的尾声，人们应该大多像我们一样正踏上回程，他们脸上写满了狼狈，坐在行李箱上，行李箱中应该也塞满了待洗的脏衣服。
一小时之前买的便当已经冷掉了，其实它一开始就是冷的。幸好坐在台阶上吃便当这种事情虽然不太体面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吃完便当以后稍微有了一点力气，开始东张西望，审时度势这几个大同小异的站台上这些一动不动的大家伙里哪一辆有率先起死回生的迹象。
静冈县的大雨能让全国的铁路系统瘫痪？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怎么高铁会害怕下雨？
如果真能够这样无牵无挂地飘荡在异邦，也不可不谓之幸运，可惜的是现在并不是几十年前那个信息隔绝的时代，而各种层面上的比较变得避无可避。毕业几年之后，我们比较的对象变成了在国内工作和生活的同龄人，当他们的职场和生活都在往更高程度探索的时候，我们深陷在由最初的迷茫逐渐发酵的身份认同里无法抽身。
在这里，我是谁？为什么会踏入这行又还要做多久？看不到头的生活，和一眼看到头的生活，哪一种才是更准确的形容呢？亲爱的妈妈你在为我骄傲吗？我又该如何回应你的骄傲呢？
日影西斜的时候，24号站台突然响铃，于是我们伺机而动，在最后时刻挤上了那辆即将死灰复燃的列车。在我们之后又上了四五个人，这时候列车终于开动了。
车厢门到洗手间的这段狭小的空间里，至少站了十个人。我蜷缩在过道的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的半面车窗玻璃——只见天色从温吞的鱼肚白变成了遗憾的灰蓝，倏尔又变成了沉默的冷黑。
这辆旷工了几乎一整天的「希望号」新干线列车正以竭尽全力的速度一点点向东京接近，我突然明白，那座披星戴月的大都市，才是这次旅途真正的终点。
当你自由滑行的时候，是否也会担心离岸太远？这两种此消彼长的复杂情感，也许永远不会有尘埃落定的那天。就像奔赴一个个目的地的时候，起点也是终点，终点又变成了起点。
东京和福冈，距离900多公里的两座城市，就算是耽搁辗转之后，一日之内也终于到达。
世界之大，不计其数的港口散布在天涯海角，水手们带着好奇心到来，带着自尊心离开。那些时光一去不复返，那些人也亦如是。这是一条漫漫远路，你的家在哪里？
找不到答案，唯有那年盛夏地平线尽头不断堆砌的入道云，指引着你，永远不回头地走下去。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