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次一群人一起出游,约莫该有一年的光景了。说恍如隔世有点矫情,但在大阪的民宿和上一次的伙伴们匆匆告别,有些甚至都没有好好地告别,直到今天,这中间的时间,也足够发生很多很多的事情。
这次的五个伙伴,除了虎哥之外,八只、兔兔和水猴子都是我最近才认识的。五人都是猫爸爸,认识之后觉得投缘,于是我们乘着日本政府为了促进疫情下的经济复苏而推出的「Go to Travel」政策的风,在十一月末这个难得的三连休里计划了一次旅行。
自从工作以后,排班制的作息让我越来越把每一个三连休当作生活的盼头。因为每一个三连休背后代表着等量多的单休日。而往往发个呆的功夫,单休日就结束了。
月初我去了一趟西日本的铁道之旅。而这次仍是铁道之旅,从东京出发沿着JR东日本的铁道北上,越过秋田后最远去到青森,然后拐个弯又回到东京。某种程度上我可以把它当成上一次旅行的续篇,只是这次旅行的情境与心境都有所不同。
出发的新干线列车上,车厢内合适的温度和车窗外令人不暇细看的风景,感觉上是一个适合酣睡的早晨。我说:「怎么又是铁道之旅?这次旅行的意义又是什么?」
虎哥说:「你要问旅行的意义,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人生在世……」
「没事找事?」我接话道。
虎哥白了我一眼。我独自在一旁笑到睡意全无。这句话好像越去琢磨,就越是那么回事儿。
第一站是秋田。
秋田就是这么个地如其名的地方。从车站的玻璃落地窗看向外面的市镇,一片鹅黄色的萧瑟荒凉,我竟然开始回味车上说的那个金句。在车站附近取预约的汽车,站在租车点门口打了个哆嗦,把羽绒服裹裹紧,闻到了领口一股衣橱的味道。办好手续以后往北面的男鹿半岛出发。
比起以往两个人旅行,这次旅行中有了很多观察其他伙伴的机会。随着长大成人而失去了表达欲之后,做一个人类观察员已经成为这个时代里我们共同的身份。我们的心仍渴望着有人到访,所以才会在有他人靠近的同时,在心里默默地进行着复杂的运算。
不过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差事,因为能得出有趣的成果。但是我不写哈哈哈哈。
午后开车来到入道崎灯塔,这里是「旅行青蛙」里一张明信片的出处。风很大,但是下车后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兴奋,顶着大风在干枯的草地上狂奔。深秋的衰草和天空的颜色调和出油画的质感,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梵高的麦田和干草堆。
面对磅礴的景色总是让人失去言语,但是肾上腺素却不断飙升。我开始对着大风唱歌,想象自己是刘邦:「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大破音)~~」
男鹿半岛上一共去了三四个地方,具体都叫什么现在也不太记得清。回到酒店后,大家都公认入道崎是今天的行程的亮点,感觉这么远的地方总算没有白来。
第二天的行程,是沿着青森和秋田最有名的五能线,踏访了下着雨且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遗产白神山地,然后到达一个名叫「黄金崎不老不死温泉」的地方,入住这家有名的温泉旅馆。前一天晚上在秋田和一个台湾朋友吃饭时说到这个温泉的名字,他的反应是「厚,那么厉害?」。
下车的时候我回想起这个细节,不小心笑了出来。
在酒店里打牌、喝啤酒、吃白天车站买的青森大苹果。男子寮一样的气氛让我感受到久违的青春气息。这群平均年龄26岁的男子,身上偶尔还散发着难能可贵的苹果味。换了三四种扑克牌的玩法后,酒醒得差不多了,于是收摊下去泡温泉。
外面在下雨,海浪般的雨,露天的温泉只有我们五个年轻人在驻守。寒风裹挟着瓢泼的雨水,打在我们脸上,还有身上没有浸泡在汤池里的部分。
汤池外的世界一片漆黑,深不可测的漆黑,偶尔出现灯塔扫过白光像是幽灵一样转瞬即逝。五个人旁若无人地大声地说话,甚至想冲着外面大喊,觉得非常刺激,我想起闽南话里的一句俗语「鸭子听雷公」,和当下的场景简直惟妙惟肖地贴合。夜色有如真空般浓重和稠密,把人们说话的声音全部吞没,听不到一点点回声。
翌日早晨,风停雨驻,我们趁着熹微的晨光又来到昨天那个汤池,那个黑洞般震悚的世界也变回了普通的一个阴天下平静的海景。八只昨晚在读放在房间桌子上的关于这个酒店的小说,讲述了一桩杀人事件,但他没有读完就睡了。此时在耳边回荡的寂寥的海浪声,正如那本小说不了了之的结局。
第三天继续坐五能线沿着海岸线向东北方向移动,目的地是青森,本州大陆最北面的一个县。早起的结果就是只能在车上歪着脑袋睡觉,听着火车前进的规律的声音,虽然不舒服,却很容易睡着。车上乘客寥寥,于是我们也坐得分散。睡梦中好像听见水猴子说,我们现在坐的这辆车,明年就退役了。
其他人好像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说话,但都目光炯炯地望着一个地方,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也许便是人们充分享受旅行时的状态。
看了一眼手机,八只在群里说:海的部分结束了。和日本海说再见。
这时我才睡眼惺忪地醒来,匆忙地望向窗外,已经不见了海,只剩一片白茫茫的芦苇丛延伸向远方。
不知此身何处,而旅程仍在继续,身体形式是生命的各站停靠,却总是来不及告别。我闭上眼,从小到大那些成长的节点上来不及告别的瞬间开始一个个苏醒,然后又像撒向车窗外的一把纸屑一样,四处纷飞散落。
也许若干年后,我会想回到入道崎灯塔那个午后,站在二十六岁的悬崖上,四周是此起彼伏的海浪声。彩虹落在无际的海面上,仿佛它才是那座真正的灯塔。
望不见来路和去路,长长的铁轨不知道通向哪儿。人们彼此亲近又疏离,流浪的旅途中倏尔又是孑然一身。渺小的个体自我毁灭的倾向,二十六年来如同呼吸与脉搏一般如影随形,此消彼长地拉锯和对抗。而内心无法抵达的深处,一座彩虹般的灯塔,汩汩地发着光。
我期待,有一天我会回来。
回到我最初的爱,回到童贞的神采。
我期待,有一天我会明白。
明白人世的至爱,明白原始的情怀。
前前后后,迂迂回回地试探。
昂首阔步,不留一丝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