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是九州的熊本县，旅途的第一站是熊本县内阿苏火山。温煦的阳光洒在列车即将要经过的铁道上。从熊本市区通向阿苏火山的JR丰肥本线，也叫阿苏高原线，短短的两节车厢里，满满当当地填入了独属于晨间时光的愉悦。
没有座位，我站在车头，视线也跟随列车驶入郊野的秋天。我身边是两位身穿制服的列车员，他们头发一黑一白，看得出来年轻那位还在研修期，听从年长的前辈的指示不断用手指在老旧的仪表盘上确认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这辆车本来应该是「一人列车」，车上只配备一位列车员。
这时，沉稳而认真的老列车员突然露出笑容，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朝着前方挥了一挥。我朝着他挥手的方向望去，只见铁道旁两个背着书包的孩童，也朝着前进的列车兴奋地挥手，犹如两道明晃晃的阳光倏然刺进眼中。随后孩童的身影转瞬即逝，列车也朝着更加荒凉的景色驶去。
不一会儿，年轻的列车员播报到站提醒，乘客们鱼贯而出。下车处四野衰草连天，远处的阿苏火山升起白色的烟雾。
这是我的第一次铁道之旅，为期三天的旅行大部分时间都将消耗在沿着铁道移动的途中。使用JR铁道公司发售的「任意门乘车券」，便可以从日本的另外一头一路坐回东京。
看似是一次毫无意义的旅行，因为一路都在打道回府。不过就是这种有点荒诞不经的感觉，让这趟旅行变得或许很有趣。
从阿苏火山回来的途中，乘客少了很多。乡下的车站，停留的时间要长一些，不过行驶的时间要更长一些。列车前进时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车窗外是流动的村落和田野，阳光低斜地射进车厢，车厢内飞舞的尘埃徐徐降落，一段片刻的宁静。在熊本市换乘了新干线，日暮时的晚霞中，列车向着九州岛第一大城市福冈飞驰而去。
福冈是一座不夜城，日本第六大城市，在最近出炉的世界城市宜居度排行榜中，福冈高居日本第三位。几个小时之内，从人迹罕至的火山地带，来到烟火气十足的大城市，时空穿梭之感已经初现端倪。
同样是车站，昨晚抵达熊本县肥后大津站时看到，夜色里人们穿过站台时，手里拿上一张用卡纸制成的简陋的「通行证」，表明自己只是路过，从对面口子出来的时候再将通行证放回去，如此原始的方法感觉延续了有一段岁月。而福冈站已然是一个现代化的商圈，热闹繁华仿佛早已常态化。不过这两个车站仍有共同之处，那就是《鬼灭之刃》电影的海报无处不在。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便从酒店出来。街道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还未散去的白露，福冈站也慢慢地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一会儿功夫，呼啸的新干线就将我们带到了北九州市一个名为小仓的站点。在小仓换乘JR鹿儿岛本线，一路坐到底便是这条铁路的起点——门司港。
看到轨道被站台包围截断的样子，一种微妙的思绪涌上心头。游客们都举着手里的相机，拍摄头上门司港的的站牌，还有停靠在起点站如同搁浅的舢板似的的列车。
虽然短暂地迎来了一波人潮，不过门司港依然是一个闲静得听得见海鸥振翅的小地方。我蓦然想起去年夏天在海参崴看到过的西伯利亚铁路的终点，一片肃杀之中兀自繁忙的车站，和这里的氛围大相径庭。门司港外便是九州铁道纪念馆，陈列着近代以来这些在九州的铁道上驰骋过的身影，都有着好听的名字，其中一辆外形蓝白相间的列车，它的名字叫做「月光」。
从门司港乘坐「潮风号」小火车来到了关门海峡，下车以后走海底隧道，穿过长长的隧道，约莫二十分钟后，便可以徒步离开九州，来到隶属于本州岛山口县的下关市。
下关港附近有一位讲故事的老人，他绘声绘色地，用自行车后座上的木箱剧场向过路行人重现着明治和昭和时代在这里发生过的历史。这里是当年马关条约签署的地方，当年李鸿章所见的风土已经在岁月中历尽了好几轮迭代。我和伙伴一路走，一路回忆高中历史课本上的内容，愈发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海港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微凉，时间在风的间隙里流动着漫过了晌午。短暂停留后，我们离开了下关港。
回到小仓站继续向东北方向前进，穿梭于城市之间的新干线，进入本州岛之后时间仿佛也悄悄加速了，或许是自己正生活在这片陆地的缘故，缘何多出来的一丝熟稔，让人感到安心和放松。当太阳又开始倾斜出下落的角度时，车上的广播提醒抵达的下一站，是兵库县的姬路。
姬路城，太过于熟悉的名字，在我喜欢的电脑游戏《文明》中有过亮相。姬路城高大宏伟，外墙为耀眼的白色，拥有精雕细琢的曲线形屋檐，犹如展翅欲飞的白鹭，因此又称为「白鹭城」。游戏里，姬路城的引言是一位日本江户时代武士说过的话：「所谓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于生死两难之际，应果断选择死，而不需要任何原因。」
圣洁的姬路城，四周环绕着雅致的日式庭园景观。在这样圣洁的地方，每当十六夜到来之时，破腹泣血的武士用一次次毫不犹豫的死亡来践行和维护着武士道的信仰。
看起来难以理解的事情，总需要有人来做。又总是有人在做。慢慢接近姬路城的那一刻，微微汗湿的手心和突如其来的失语，让我重新思考了一些事物看似宏大的意义。
然而我并没有得到答案，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我们便还掉了共享单车，离开了姬路市。新干线列车继续沿着轨道飞驰，经过熟悉的大阪和京都，抵达滋贺县琵琶湖畔的酒店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而至此铁道之旅已经过半，如此循环往复地出发、到达、换乘和停留。
夜晚的琵琶湖一片茫茫的漆黑，在便利店里买了关东煮，本打算在琵琶湖畔吃，然而耐不住湖面吹来的寒风，终于还是回到酒店。第三天启程的时候，天空下起了不小的雨。
也许是受到西北季风的影响，连绵不绝的雨水覆盖了整个北陆地区。乘坐JR湖西线「雷鸟号」特急，漫长的铁道时光，一路睡睡醒醒，粘稠的沉默一如车窗外被水雾濡湿的景色，不知不觉间令人感觉沉重。
在福井站换乘JR北陆本线「白鹭号」特急北上至金泽站，然后再换乘新干线来到北陆地区最大的城市富山市。雨还是没有停，在车站附近一家有名的回转寿司店用过午餐后，走出餐厅刚好看到经停车站的路面电车正在下客，这才发现自己此时正踩在路面电车的轨道上。
此情此景让我想到挪威的城市卑尔根，城市里的路面电车和行人几乎擦身而过，速度缓慢，像是一只移动的铁匣子。东京也有路面电车，都营荒川线，两端连接着荒川区的三轮桥和新宿区的早稻田。只不过都营荒川线已经快要成为一道带有复古情怀的布景，而这里的路面电车，从修葺一新的现代化简约风车站驶出时，全然像是另外一种事物。
撑着伞踏访雨中的富山县美术馆，馆内一座熊形的雕像和家里的猫长得很像。我们兴高采烈地留下自拍，并且在美术馆的商店里用心地挑选这只雕像的周边。也许这就是最幸运的事，当你想家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家了。
夜色再次降临的时候，乘坐北陆新干线跨入新潟县，在上越妙高站再次停留。车站的入口处放置着一架钢琴，出站的时候一位女孩子正旁若无人地弹奏着我没有听过的乐曲。在车站附近的浴场洗澡吃饭，三天的舟车劳顿，身体已经十分疲惫，泡在温暖的汤池里，闭上眼睛，试着想象着自己此时此刻在地图上的位置。我的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
也许是泡过澡的缘故，我在开往东京上野站的新干线列车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列车已经越过了长野县的轻井泽，过不了多久，就将抵达最后的终点站。最后的三十分钟，我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难以想象短短三日跨越了大半个日本，造访了这么多地点。
到家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半，这趟旅行的意义已经不值得去深究，因为其实根本来不及深究，明天天一亮，我又得穿上通勤的西装，跻身于地铁南北线转丸之内线匆匆的人流之中。
又想起在姬路城想到一半的那个问题，关于一些宏大的事物的宏大的意义。即便宏大如生命与生活，意义也完全可以朝三暮四随意地赋予。
一切皆可的意义，难以理解的意义，没有意义的意义。也许这便是隐藏在平凡生活之下的禅、良质，和浪漫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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